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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章:名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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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章: 名字

翌日,三月初四,寒食。

悟清明帶著青磚青瓦,去後山給老道長掃墓。

春日草木深,墳包上長滿了蔓草,墓碑也爬上了滿是倒刺的荊棘藤枝,遠遠望去,只像是一堆綠幽幽的荒蕪灌木叢。

幸好他帶了一把柴刀,把墳墓周邊的野棘稗草悉數砍去。

青磚默默幫著悟清明擺出祭品。

青瓦已經已經率先跪在蒲團上叩首了,口中念念有詞:“道長爺爺,我們來拜祭您了,請保佑青燈鎮的百姓們建健康康。”

“保佑師父二師父平平安安,保佑師兄學業有成,保佑我武功越來越好……哦還有保佑丹心姐姐行走江湖順利。”

“師父,我求了道長爺爺這麽多,他會不會怪我太貪心了呀”青瓦站起身,拍了拍衣擺,有些不好意思地問悟清明。

悟清明回他:“你所求不只是為了自己,更多的是為了他人,他老人家不會覺得你貪心,只會很高興,因為青瓦心中有大愛。”

“師父,什麽是大愛”青瓦困惑地問,這超出了五歲的他的知識範疇。

“凡事不以己為先,以人為先,為眾人謀福祉者,是謂大愛。”

“噢,我明白了,那師父一定也是個心懷大愛的人!”

“為什麽這麽說”

“師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,說明師父您肯定這樣做過!就像師兄說的,師父您是個言行一致的人。”青瓦嘿嘿一笑。

聞言,悟清明朝他們笑了笑,沒再說什麽。

祭掃完後,悟清明拎著柴刀,在後山林子裏轉了一圈。

樹林裏,有不少果木,此刻花蕊芳香,引蜂蝶翩飛。

木材樹種中,只有一棵年數久遠的杉樹,夠得上成為琴胚木料。

“杉樹啊杉樹,對你不起了。”悟清明內疚地看著樹,給它念了一段超度的《太上救苦經》,而後手腕轉動,刀鋒落下。

只見合抱粗的木身,轟然斷裂,倒身在地,揚起一地濃濃的灰塵。

青磚青瓦在一旁看得呆住。

師父這砍樹未免也太輕快了,仿佛不費吹灰之力。

“師父您為什麽要砍樹?”青瓦問,他不明白,為什麽他好端端地要砍伐一顆長勢良好的樹。

“師父是要斫琴”青磚想起昨天師父說的,答應如春嬌的彈琴之事。

“嗯,青磚說的不錯。”

“師父,您斫琴?為什麽我們不去城裏買呢?”青瓦問。

“因為窮,買不起。”悟清明嘆了口氣。

語氣嫻熟得仿佛就跟,“今天吃什麽一樣”平常。

這句話從他口中說出來,青磚青瓦一點也不感到意外,兩師兄弟對視了一眼。

青磚猜測地問道:“師父,您又還剩十兩銀子了”

自有記憶以來,師父都好像一直都只攢十兩銀子。

他曾和師弟懷疑,師父是不是對十以外的數字,不怎麽敏感。

為此,師弟還特意和師父比賽過從一數到一百的數數,他也和師父比過九章算術。

結果自然是,他們被完虐慘敗。

既然不是數字不好,那問題出在哪呢?

為何偏偏師父只對十兩銀子這般看重,他們二人依舊不解。

聽了這話,悟清明輕嘆一聲,點了點頭。

“師父,徒兒還有一些零花錢……”青磚拿出自己的小荷包。

“師父我也有。”青瓦也從懷中掏出自己的壓歲錢積蓄。

悟清明見兩個小徒弟,這般善解人意地孝敬自己,哭笑不得,忍俊道:“你們自行收著,將來留著自己用。”

他拖著樹回到觀中,並沒有立刻處理這棵樹,而是凈手焚香,提了壺酒持香去正殿西南角,那間上了鎖的屋子。

青磚青瓦極為乖巧地候在外面,不敢貿然跟進去打擾。

他們都知道,這是師父的秘密場所。

每年的寒食、中元,師父都要進去待上半天後,才會出來。

他們從前問過,裏面是什麽?

師父說,裏面是和他出生入死的兄弟靈位。

晌午,悟清明神色如常地從裏面出來。

他看著兩個小徒弟站在外頭等他,便領著他們去後院廳堂,切了鮮瓜果,和昨日備好的熟食給他們吃。

寒食忌火,只能吃冷食。

做完這些,悟清明一言不發地挽起衣袖,去將院子裏那棵杉木削去枝椏,把三丈高的樹桿鋸成段。

他擠了幾日空隙時間,經過一番刨鑿挫刻,斫出了一張品相完好的琴槽。

寒食過後雨紛紛,這日下午,天色輕陰,涼風習習。

後院屋中,悟清明給琴試好音,確認音色無誤後,熬好了魚鰾膠,正在合琴。

才出門沒多久的青瓦,忽然邊哭邊跑過來,找到正在給面板與底板塗膠粘合的他,好一通哭訴:“為何師父你的名字這般出塵,我和師兄的名字卻起得這般隨意青磚青瓦,一看就是撿來的,不被師父疼,不被師父愛。我和師兄就是路邊的小草,沒爹沒娘,可憐兮兮。”

悟清明聽了這話,擱下手中的刷子,哭笑不得地蹲下身,給他擦了眼淚:“不是出去玩了嗎,怎麽才一會,就哭成這樣回來了”

青瓦委屈極了,邊哭邊說緣由:

他們師兄弟二人,從前因青磚青瓦這名字,免不了多番被富家少爺小姐們公然取笑:“你們這名字取的也太好笑了,一看就是極其沒文化、沒內涵的人起的。”

聽見這等侮辱的話,年長些的青磚只微微皺眉,緊緊抿唇,雖心底不悅,但他的修養不允許他與人拌嘴。

況且一旦開罪了他們,會給師父帶來麻煩。

青瓦他年紀小,膽子大,心思單純,想不到這麽深遠。

聽見這等不客氣的話,他當即雙手叉腰,昂著頭,神情激動地與他們辨了起來:“你們說誰沒文化沒內涵這是我們師父起的,不許你們這樣說我師父。”

哼!罵他們就算了,竟然連給他們起名字的師父也敢罵。

那些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富家子弟,從來都是被眾星拱月順風順水,自己說一別人不敢說二。

卻沒想到眼前這小道童,脾氣這麽暴躁,旋即被懟地啞口無言,皆無趣的散去。

而最近來郊游的人中,有個幾個和青瓦差不多年紀的小公子。

剛才青瓦從觀中溜出去閑玩,與他們在山間狹路相逢,恰好其中一個曾與自己吵過架。

冤家路窄,青瓦本不欲理他,但那人見自己人多勢眾,挑釁般又說起他的名字,起的毫無文化。

他忍無可忍,與他當路對罵,扭打起來。

其他幾個也加入戰局,一同欺負他。

小小年紀的青瓦,有了武功底子,以一敵眾,很快將眾人撩倒在地。

他把比他高出一個頭的小少爺打趴下,坐在他背上,得意洋洋地問:“叫你出言不遜,還敢不敢再笑話我了。”

“就是笑話你怎麽了,你這個沒爹沒娘的野孩子,難怪連你師父也不愛你,才會給你起個這麽隨便的名字。”那人打不過青瓦,便掙紮著扭頭嗆聲大罵他。

說他沒爹沒娘,他忍住了;但說師父不愛他,這讓青瓦徹底繃不住了。

自他有記憶開始,就是和師父師兄一起生活在青燈觀裏。

師父說,他尚在繈褓之中時,就被放在道觀門口。

尋常人家父子間是如何相處的,他不知道,但他和師兄青磚,從小就視師父如生父。

師父對他們亦是當爹當娘般有求必應,從不短了他們的衣食,連啟蒙讀書識字,也是師父手把手一筆一劃教得他們。

梧桐樹上一朵花落在青瓦的衣襟上,他看著這朵在春深雕零的花,只覺得自己如它一般飄零蕭瑟。

旋即,他哇地一聲哭了起來,哭得上氣不接下氣,把地上的孩童們嚇得爬起來就逃之夭夭。

青瓦邊哭邊跑回青燈觀,把心底的疑問連帶委屈,一股腦向師父問個明白。

悟清明聽了前因後果,輕聲笑嘆:“青瓦啊,你可知為何,為師給你們起這個名字”

青瓦眼眶還氤氳著淚水,他撅著嘴,搖了搖頭。

悟清明抱著他到庭中,指著房屋上的磚瓦,溫聲告訴他:“世間廣廈萬千,皆由一磚一瓦築成,可見青磚青瓦,是必不可少的民生安居之基;對為師來說,你們也同樣是極其可貴的,我又哪裏會不疼你們呢。”

青瓦似懂非懂的點頭,前面的他沒太明白。但那句“對為師來說,你們也是同樣極其可貴的”讓他心安了不少。

“嗚嗚嗚可是師父……他們說你沒文化,我氣不過。”青瓦又想到從前,那些人總拿他們名字說師父沒文化,於是趴在師父肩膀哭了起來。

悟清明感到肩膀都被青瓦哭濕了,便輕輕拍著他的背,安慰道:“嘴長在別人身上,他們自然有說的權利,我們不聽不理就是了;青瓦,若事事都要在意別人的看法,會活得很不開心。”

青瓦擡起頭,側過身子水蒙蒙的眼睛定定看著悟清明,扁著嘴問:“……那師父你到底有沒有文化”

聞言,悟清明淡笑,捏了捏他哭紅的鼻子,道:“你覺得呢?”

青瓦垂頭仔細想了想,師父每天早晚要念《道德經》《救苦經》等道經,會給他講小人書上的故事,會教他習武,會教他和師兄寫字,自己和師兄生病了,師父也會給他們治病開藥方,如今還會斫琴,簡直無所不能,於是極為篤定地道:“我家師父當然有文化了!”

想通的瞬間,他破涕而笑,小手緊緊摟著師父的脖子,將額頭貼上師父的臉,淚中帶笑道:“師父,我也要像你一樣,當一個有文化的人!”

“好,等來年你夠歲數了,跟你師兄一起去上學,文武兼修。”悟清明捏了捏他的臉蛋。

天色陰暗,青青欲雨,天際驟然響起一道春雷。

悟清明看了眼天色,道:“要下雨了,我們去給你師兄送傘。”

得到名字來源的青瓦,興高采烈地抱著傘,跟著師父下山去接師兄放學。

一見到青磚,青瓦就從悟清明懷中跳了下來,迫不及待扒著他的書篋,開懷道:“師兄師兄,我知道為什麽師父給我們起名叫青磚青瓦了!”

“為什麽呀說給我聽聽。”青磚牽著他的小胖手,看了一眼師父。

師父走在他們旁邊聽他們說話,含笑不語。

青瓦學著師父的語氣,將這番說辭告知師兄。

青磚聽後,微微一怔,從前師父帶他回來的時候,跟他說“以青燈觀的青為姓,就叫青磚。”

他也就沒多想,覺得這個名字很是別致。後來上學,總會遇到有人譏笑這個名字,他也只是置之不理,不和人爭論,亦不去問師父。

沒想到如今青瓦竟然問了,師父竟然答了。

而這個答案卻是這麽出乎意料,有著這樣深遠的意義。

“世間廣廈萬千,皆由一磚一瓦築成;可見青磚青瓦,是必不可少的民生安居之基。”

一磚一瓦,原來竟是這樣的珍貴嗎

原來師父從給他們起名字開始,就對他們寄予了如此的厚望。

青磚臉上浮上淺淺的笑意,朝師父拱手一拜:“師父,徒兒和師弟定會不負您所望,將來努力學有所成,有朝一日,成為民生安居之基。”

旁邊的青瓦,見到師兄拱手,於是也學著他的樣子朝師父一拜,奶聲奶氣地說:“師父,我也會努力學習,將來成為昭武太子那樣的英雄的!”

悟清明聽罷,欣慰一笑,摸了摸他們二人的頭,一左一右牽著他們,在下雨之前,回到了青燈觀。

那之後,再遇到有譏笑他們名字的,青磚青瓦總會義正言辭地拿出師父這段話,強調給別人聽。

回去後,悟清明在琴身上裝好配件,最後歷經多道漆面上色工序。

兩日後,一柄通體漆黑的琴就已初成。

通風晾幹後,悟清明從承露七弦眼上穿弦拴於護軫,七弦十三徽,橫越岳山,乃至琴尾。

夜間,這張七弦琴終於大功告成。

悟清明伸指,有些生疏地撥了撥弦絲,清泠音韻自琴體流出,與窗外細碎雨聲相融,在這清幽雨夜,有些睽違已久的難言風雅。

“師父,這琴有名字嗎?”

青磚見琴制成,不由替師父高興。

他知曉師父會些木工活,這觀中多數木料家具都是師父所造,但斫琴卻是第一次見。

並且,師父看起來,做的如此嫻熟,仿佛他從前做過很多回。

“名字為師沒想過,本是名不經傳之人,所斫名不經傳之琴罷了。”

悟清明撫著弦,輕聲笑了笑:“那就叫它‘無名’。”

說罷,他就翻過琴身,在底面龍池處,用刻刀刻上“無名”二字。

無名琴,就此誕生。

在兩個小徒弟的要求之下,悟清明依著從前的記憶,略微生疏地彈了一曲。

奏曲過半,悟清明也漸漸找回了昔日的指法。

青磚青瓦聽得入迷,徒覺陽春三月,松風拂面,宛若傲游在飄渺太虛中,耳旁不聞其他,唯有萬籟悠悠……

是夜,青磚就開始跟師父學起了琴。

他每天放學,完成功課之餘,就去師父房裏學琴。

悟清明教他先認識琴身的每個部件,而後從曲譜識起。

青磚得了要領,深記於心,學的也快。

幾日後,就能獨立彈出些簡單的曲子。

悟清明欲將無名贈予他,但青磚不要,他道:“無名是師父的琴,徒兒不能奪愛。”

悟清明見他謙讓,於是打算給他新做一張。

那棵杉木巨大,斫琴剩餘的杉木料,不僅還能再做一張琴,甚至還有多出很多。

悟清明用來給青磚做了張琴和魯班鎖,給青瓦制了件木馬,雕了柄小巧玲瓏的木劍掛飾。

青磚青瓦得了禮物,歡喜非常,覺得師父除了窮,其他簡直無所不能,能文能武,通曉音律,什麽都會。

但是什麽都會的師父,為什麽還會這麽窮呢?

窮得永遠只有十兩銀子。

他們想不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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